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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摘自《历劫终教志不灰——我的父亲顾颉刚》,华东师大出版,ISBN 7561716427
汉林书城(www.hanlin.com)有售)

思想改造运动中的顾颉刚

顾 潮

  1952年春,全国掀起了一个大规模的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。在
此之前,1951年12月2日,上海大公报馆举行了一次“胡适思想批判座
谈会”,父亲在当天日记里写道:“今日会上,和胡适有直接关系者
只我一人。此会当是北京方面命开者,而我则为其提名,不容不到,
故连日有电话来催迫。”父亲在发言中首先叙述了他与胡适的“学问
关系”,接着在“对胡适思想的批判”一节中谈到近20年来他两人的
一些分歧,最后是自我检讨,说自己因受胡适“提倡实验主义,主张
一点一滴地改造”之影响,“也成了改良主义者”,“没有革命的意
识”。他两人的交谊渐渐枯萎的情形原是父亲“为小资产阶级的温情
主义所限,不肯对人说”的,“现在觉悟到应该严格分清敌我”,因
将其公诸于世。本来在发言稿里他讲到胡适以前的进步作用,但会前
与友人商量时,方知这些话在会上不能提及,“盖至于今日而真话说
不得矣”(日记,12.2。此次座谈会气氛并不激烈,其他人发言仅针
对胡适而未旁及父亲,但父亲不能不感到压力,这毕竟是他第一次在
公开场合批评胡适,说“胡适是政治上的敌人,也是思想上的敌人”。

  1952年《文史哲》3月号上发表童书业《古史辨派的阶级本质》、
杨向奎《古史辨派的学术思想批判》,父亲说:两文“均给予无情之
打击,盖思想改造,有大力迫之,使不得不然也。予浪得浮名卅余年,
今当社会根本改变之际,分当打倒,……然十余年来,予未尝正式发
表文字,一班人殆已忘之,而至今日犹劳打倒,可见古史辨一书影响
思想界者伟矣。”(日记,1952.3.12.)由自己所感受到的压力,父
亲亦能体会到童、杨两人所受之压力,知其“有大力迫之,使不得不
然也”。对于虚名,父亲早就不屑一顾,以为“分当打倒”;但对于
《古史辨》的学术研究,父亲却不认为应该打倒。5月,他写笔记数则,
论《古史辨》之地位,曰:

  《古史辨》是地主社会和官僚社会压迫下所创造出来的知识总汇
发展的结果,……(《虬江市隐杂记》(三):《疑古思想之由来》)

  《古史辨》的工作确是偏于破坏的,所要破坏的东西就是历代皇
帝、官僚、地主为了巩固他们的反动政权而伪造或曲解的周代经典。
这个反动政权是倒了,但他们在学术和历史上的偶像还没有倒,虽然
将来批判接受总可去毒存粹,但批判接受的前提就是要作一回大整理,
使得可以以周还周,以汉还汉,以唐还唐,以宋还宋,表现出极清楚
的社会性,然后可以与社会的发展相配合,所以《古史辨》的工作还
该完成。(《虬江市隐杂记》(三):《整理古籍目的在批判接受》)

  那时,对于此两文所批判者,于鹤年甚为抱不平,他原是禹贡学
会会员,此时在天津河北大学图书馆工作,来信中时时提起此事,父
亲在复信中说:“《文史哲》上之两篇文字,非存心谤我,乃在思想
改造阶段中,非如此不足以表示其忏悔,犹之昔日以附我为敲门砖也。
观两文登出后曾无反响,可知弟于今日已到无名无谤地位,此卅年来
求之而不得者也。”“所恨者,成功之心尚未,无论时代如何,总
想把旧稿编定,已研究而未得结果之问题又总想研究出结果来,结习
如此,奈何奈何!”(致于鹤年信,1952.10.23.)以后,1954年5月,
王树民自河北师范学院来信亦云:“近来史学方面出版刊物虽多,可
观者似颇寥寥。前者杨拱辰与童丕绳两兄在《文史哲》上发表批判
《古史辨》的论文,完全为否定的语气,窃未敢以之为然,盲目的崇
拜与盲目的否定,乃同为失其正旨者也。”6月11日父亲复信曰:“此
是渠等应付思想改造时之自我批判耳,以彼辈与《古史辨》之关系太
深,故不得不作过情之打击。苟我之学术工作已不足存于今之世,胡
近来二君又为《文史哲》向我索稿乎?故其为否定之批判,是可以原
谅者也。”并为此信抄件加按语曰:“一人之思想固可变,但不能变
得太快,亦不能变成极端之不同,否则便是作伪矣。”

  那年7月至9月,父亲在上海学院参加上海第三批大专院校思想改
造运动,其中包括三反运动。在父亲看来,“思想而能改造,在我的
旧脑筋里简直是一件不能想象的奇事。我一向自信,在学术上,在道
德上,都是站得住的”,“我这一生,除了在封建家庭里强迫度着组
织的生活而外,一入了社会,就只知道发展个性,过自由散漫的生活,
永远‘称心为好’,不知道有什么服从领导、集体生活、群众路线这
些事情。”(《从抗拒改造到接受改造》)7月初,父亲先作简单之
《年谱》,以备作交代书之用。7月9日,运动正式开始,父亲在日记
中记载参加大会之情形说:报告人“报告四小时,既无说话技术,又
满口江西音,许多人听不懂,而竭力拉长,使人困怠。”又说:“此
次学习,可怕者三:天正热,不堪炎蒸,一也。刺激太甚,使予接连
不得安眠,二也。开会太多,无写作自我批判之时间,三也。”

  运动固然紧张,但第三批院校到底不是重点,父亲认为较之第一
批之复旦、交大,第二批之沪江、圣约翰诸大学,还算轻松得多了。
只是他也遇到难题:“思想改造,一定要写文章,说过去是如何如何
的不好,此于我真是一难题,以向日予自觉是一不做坏事的人也。”
(日记,7.13.)“三反之时,不贪污不如贪污。思想改造时,则不反
动不如反动,以贪污反动者有言可讲,有事可举,而不贪污、不反动
者人且以为不真诚也。好人难做,不意新民主主义时代亦然,可叹矣!”
(日记,8.9.)而且在每人自我检讨之外,其他人均要对其提出批评,
这对于一贯是“君子绝交,不出恶声”的父亲来说是头一回:“人家
自我批评,必要我加以批评,这在我是极困难的事。我从小养成的习
性,要我六十岁改了,真是天大的难事。”(日记,7.31.)由于父亲
实在不会,以后不得不由小组负责人提供材料,父亲方能对每人提出
一点意见。

  在三反运动中,父亲是“一个不重要的脚色,本想不出什么来。
自听了两天的报告与提意见,居然想出十一条,然皆鸡毛蒜皮也。盖
贪污、浪费,在旧社会中本亦视为恶德,故予兢兢不敢犯,兹所提者
皆平常不视为贪污者也。”(日记,7.19.)比如,从前在燕京、齐鲁
两个大学里教书,教会学校总是供给住房的,不用付房租,此时父亲
无可奈何,只好说不付房租就是“贪污”;又如,他在上海几所大学
里兼课,此时便说兼课是“贪污”。所以,父亲在他自己所开的“贪
污单”里,有“解放前一千二百余万,解放后四十八万”等语。他对
同事戏言道:“可套《金刚经》语曰:所谓贪污,即非贪污。”(日
记,7.24.)

  从父亲日记中可知,那时他有两次发言不当。一次是参加互助小
组,谈个人立场,“予说到对美苏态度,因谓苏联自为先进国家,我
国应追随之,然胸中有积疑二;乌苏里江东之东海滨省,黑龙江北之
阿穆尔省,帝俄时代所夺地也,既对我友好何以不还?一也。帕米尔
高原,唐努乌梁海,皆中国地也,苏联何以不声不响地拿了去?二也。
此事,我政府或有难言之隐,然对我辈高级知识分子必当有一交代。
归为静秋述之,静秋大詈余,谓为惹祸招灾。然既要说对苏态度,自
当忠诚老实,虽得祸不悔也。”(7.30.)一次是“互道资产阶级思想,
作竞赛”,“组织上要我们每人自认资产思想,列举唯利是图、损人
利己、投机取巧诸项,众皆争认,予独以为无有”,“众大哗”。大
家以为父亲在工商业中工作多年而谓无资产阶级思想“为不可能之事,
嘱予再检讨”。父亲当夜分析自己的思想归属,“殆为封建阶级思想,
所以入资产阶级者偶然事耳。封建阶级则有模糊剥削实质而行其仁心
仁政者”。那夜他“失眠,至一时后服药眠”(7.31.)。这既反映出
父亲的耿直,又可看出他是如何的不合时宜。

  这班知识分子刚刚转入一个新的社会,第一次参加这种人人过关
的运动,“死不开窍”或“不知所措”者当然不少,那么挨骂就是必
不可免的了,父亲日记中记道:某某领导“因本组同人认识不够,批
评不真切,帮别人提意见亦不足,破口大骂,真有‘到此方知狱吏尊’
之感。”(7.30.)“学委会派来干部,每盛气凌人,一副晚爷面目,
自居于征服者而迫人为被征服者,此与思想改造有何好处,至多完成
任务而已。安得毛主席化身千万亿,解除此偏差乎!”(8.8.)某某
领导“说话,直是谩骂。阎王好见,小鬼难当,奈何!”(8.21.)

  不过,父亲在运动中还不曾遇到过分难堪之事,当时有传言,领
导命学委会“对顾颉刚教授保护过关”,“闻上海得此待遇者仅予一
人,与工商界之荣毅仁等。果尔,予可不受打击矣。”(日记,8.
10.)由父亲在思想改造运动中所作交代的情形来看,该传言或许可信:
“今日予交代,不到休息时间而休息(下午本休息一次,今日两次),
众人又为予递茶水。”(日记,8.25.)这种优待确是其他人所未有的。
待次日父亲交代完毕,第三天由同组人提意见:“自三时至五时,对
予提意见。今日提意见者,有为予开脱者,亦有切中予病者。予生平
直谅之友不多,今日闻此,大有蘧伯玉知非之感。”(日记,8.27.)
在这次交代之后,领导又令父亲答覆四点:一、与胡适关系;二、与
鲁迅关系;三、与国民党关系;四、与共产党关系。于是在9月1日父
亲作第二次交代两小时,即告完竣,“在上海学院诸教授中可谓最轻
松者,弥深欣幸。”(致辛树帜信,1952.10.28.)

  在父亲的交代书里,有这样一段话:“三年来,我目睹人民政府
领导着全国的人民在极大的困难中求进步。以前我们常用帝国主义者
批评我们的话,说:‘中国四万万人民是一盘散沙。’我常想:要是
中国的国民性是如此的,中国怎么站得起来!倘使有人能把这一盘散
沙团结起来,我死也情愿,因为这是由贫弱转为富强的根本问题。哪
知在这短短的三年之中,竟在毛泽东同志领导之下,由共产党和人民
政府组织起来了!人民既和政府打成一片,……看国家的利益高出于
其自身和家庭的利益,国家的强盛方始有了真实的基础。于是外面打
倒帝国主义,里面团结兄弟民族,整个的国家好像一个没有一些裂缝
和漏洞的金瓯。……我受了五十多年帝国主义侵略我们的气愤,现在
躬逢其盛,惟有欢呼赞叹,致衷心的敬佩与爱戴;自己觉得,到这时
才认识了真正的共产主义者的精神。”由此可知父亲对于新社会的基
本态度。

  紧接着父亲又写道:“但是我自己呢,心头却藏着很深的悲哀。
在反动派统治时期,社会是停滞不动的,我想突破这种空气,带着几
个青年朋友乱干一阵,就觉得自己是能推动社会的。解放之后,社会
突飞猛进,我想追赶上去,无如轮子转得太快,逼得我退了下来。……
我虽不甘心做一个落伍分子,但事实上已不可能。加以年纪长了,体
力就衰,……在祖国的伟大发展中不能多贡献自己的力量,不免发生
了黄昏思想,这是怎样的悲哀!”这种做落伍分子的悲哀以后一直伴
随着父亲。

  不过父亲所说的“落伍”,是指在政治思想方面不能真正掌握马
列主义,而在学术工作上,父亲毫不认为自己落伍,1954年3月在《法
华读书记(一)序》中写道:

  五二年“思想改造”中,予以《浪口》一编送小组,检讨之者斥
曰:“此落后至于三百年前之物也。”彼盖以《日知录》体裁如此,
今不当效之耳。予惟民族形式,此世所尚,亭林之书岂伊自为,亦承
梦溪、容斋之绪也。是固我国文体之一种,证据欲丰而辞句欲简,脱
不废整理古史、古籍之业者,其体实终古而长存。予之书苟能步武亭
林,于愿足矣,即千万人斥我以落后,亦甘受之矣。

  父亲不仅自己坚持民族文化的整理和研究,还深切盼望引起政府
的重视,当时在致王伯祥信中说:“弟意,毛主席一再宣示,文化有
三种,民族的、科学的、大众的,写入《共同纲领》。现在科学的、
大众的文化俱已发动,而民族的文化则置之高阁,视为不急之务。上
周锡兰和平代表某君莅沪,告人曰“‘上海偌大一个都市,而上海图
书馆之藏书乃不及我家!’其实馆中有书百万册,只缘干部不重视线
装书,不但不买,即没收及捐赠者皆装箱锁置仓库,陈列者皆新华、
中图所出小册,故以为不及其家也。故民族文化之不整理,不但有负
先民之劳动成绩,并将贻羞国际,视我为无文化之国家。现在私家图
书已集中国家图书馆,诚能早些编目,则集合各本而校一定本,集合
各家说而编一集解,事不为难;更请精通马列主义者予以批评,亦不
致贻读者以毒素。此事只有现在可做,若再迟十年,我辈纵不死亦必
不能工作,待后起者则不知何时,此学势将中断。弟卅年前本期专治
古史,后知不先整理古书即是失却古史研究基础,故专力于古书。现
在弟于文管会不过伴食耳,于书局不过做外行事耳,即专任教授,而
现在大学生对于此方面毫无根柢,言者谆谆,听者藐藐,亦不过浪费
时间而已。日夕望政府整理民族文化,俾有以自献其才力,为文化建
设之一助,而时会未至,有如卞和抱璞而泣。窃以为兄与平心及弟等
皆此类人才,而主持出版之愈之、圣陶两兄复为稔友,若不努力辟此
道路,岂不苟生于新民主主义时代。故愿兄之进一言也。”(1952.
10.29.)

  思想改造运动之后,上海学院被取消,并入复旦大学等三校。父
亲被分至复旦大学任专任教授,因路途太远,遂请假一年,未上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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